Tuesday, August 8, 2023

寰宇百川以济 中华丹心不渝

采访时间:202366

采访形式:黄文贵博士现场拜访及杨婷博士、李俊杰、孙婉莹、曾雨馨三位同学使用腾讯会议软件线上采访。

采访地点:英迪大学学院

记录人:曾雨馨


采访者:陈主席,您好!我们这次采访是希望了解在马来西亚华教的发展过程中,华团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陈友信:讲到华团对华教的贡献,该讲的有董总、教总、独大还有各个校友会。董总就是这所有华校的董事,他们成立了13州的董事会,然后再来选出全国的董总中央委员会。它的代表性很高,我们说它是民间的教育部。教总是各校教师成立的总会。我们还有设立一个机构,称为独大教育机构。独大教育机构是在69年开始的。当初建立是为了成立一个华人的大学,但是后来没有成功。

采访者:所以我们其实还是很希望能够成立华文高等教育学院的。

陈友信:是的。我们名字叫独大,但是没有大学。所以很多中国朋友也会觉得奇怪,独大就是独立大学嘛,怎么没有大学?我们叫独大教育机构。华文教育在南洋这一带,最轰轰烈烈的第一个成功的例子是南洋大学。他的成功是在于各阶层的人民都参与筹款,包括一些市井小民。像理发店会义剪,小贩会义卖。这是全民动员起来的结果,所以当权政府也很顾虑的。南大成功设立后,李光耀用各种理由又使得他无疾而终。结果今天的南大已经转型为南洋理工大学,已经很难看到以前华校留下来的一丝痕迹了[[1]]

采访者:那我们马来西亚华文教育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您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陈友信:马来西亚的情况是这样的。因为62年不少华文中学改制[[2]],改制过后政府是希望华文独中[[3]]会自动解体。因为剩下的独中,很多没有钱,而且很多有名的华文中学都接受改制了。政府在改制之后还多加了一条。以前政府是会用华文办华文考试,后来政府就宣布不再办华文官方中学考试,所以读完独中后学生就没有地方深造了,釜底抽薪,然后就会自动灭亡了。所以很多华教人士就希望创办华文独立大学,就是民间办的私立大学。可是后来五一三种族冲突的事件[[4]]过后,大家也不敢再提。后来再提的时候,法庭判决独大是违反宪法的。[[5]]败诉之后,独大筹款剩下的钱也不能退,就拿来帮助华校生深造。在疫情之前我到中国跑了一趟,就觉得职业教育很重要。所以目前独大每年有大概500个奖学金,从中国的35所大专院校提供全免奖学金,有些住宿费也免。我们还成立了一个马来西亚陈嘉庚[[6]]基金,而且在国侨联下的侨基会也设立了一个中国陈嘉庚教育公益基金。我们每年会拨生活津贴给一些贫困学生。

采访者:好的,我们国家现在其实是很重视职业教育的,请教一下,您来过中国之后,您觉得中马在职业教育上是否可以有更多的合作呢?

陈友信:职业教育对一个国家是很重要的。只是因为很多家长不了解,所以会有一些偏见。两国之间有很多可以相互补助的地方。德国大概有70%多的学生是分流进职业教育的系统。日本大概是60%。中国现在希望达到50%,马来西亚希望在2025年达到55%。这里有很大的空间,两国可以互相补助。

采访者:刚才我们提到独中学生在上升通道上存在困难。我们其实之前有了解到,您在1986年创办了英迪教育集团[[7]],还推动了一个和欧美名校合作的“双联办学模式[[8]]”。那您觉得这样的模式能够在我们独中普及吗?

陈友信86年办英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因为我对教育一直有兴趣,我的家族是搞房地产。我开始是参与房地产业的发展。但当时经济不景气,我就有时间了嘛,所以就跟朋友讨论,很多朋友是学术人士,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的,可是我对教育事业是很有兴趣。

采访者:您很专业。

陈友信:当时开办英迪,我和一些学者朋友去了解了美国的学分转移制度,我们觉得可行,结合我自己的学习经历,我中学的同学有43位。能够进到马来西亚政府大学的只有两位。其他一小部分同学都进入拉曼大学或者出国。我自己去英国读土木工程。我的感受是,我的43位同学之中,至少30多位去到英国读工程本科是可以毕业的。也就是我们国家是在浪费人才。因为种族的因素,他们进不到本地大学。经济又不好,不能出国。而我的家庭属于小康之家才能够出国去深造。后来我做房地产,有一段时间房地产市场不好,我也不想冒险。当朋友们告诉我美国学分转移制,我就觉得反正还有空间和时间,为什么不做教育呢?所以我就找了一群朋友,就这样筹措开办学院。开始的时候可能你们不相信,就只有我这个院长加上两个职员,一个秘书跟一个服务员。三个人就支撑了一间学院的日常运作。

采访者:很厉害。

陈友信:我们的老师都是兼职的。他们都是大学的讲师。他们认同我的概念,他们就过来我这边兼职。招生是非常辛苦,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地方招生,有报纸登广告,邀请家长八点到酒店来听讲座。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有,到了九点还没有任何人来。酒店的老板看我们挺可怜的,说:“算了,不收你们租金了,你们走吧......

采访者:这个过程也是充满艰辛的。

陈友信:在经过磨练和挑战后,什么都不大容易再打击我了,因为对我来讲,那最辛苦的早就过了。现在英迪有1万多的学生。

采访者:我们英迪学院还是建设得非常成功。

陈友信:刚才你提到双联模式有没有可能在独中普及。当然有可能了。我这次去中国访问,学习了行知教育集团的教育理念。这就让我想到,其实中学也可以双联。为什么马来西亚的中学不可以和中国的学校双联呢?比如说我的母校,我们的高等数学水平比较差。我们可以找一间中国的数学很好的中学,可能它英文比较弱,双方进行双联合作。我最自豪的教育观念及操作模式,一个就是刚才讲的双联课程。还有一个就是“加”的概念。

采访者: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陈友信:“加”这个概念应该是我第一个用。当时我们马来读两年外国读一年的双联,为了方便讲我就用了这个“加”字,“加”之前的数目是在马来西亚就读,后面的数目就是在提供文凭的国家的学校就读。“2+1”就是两年在马来西亚读,一年在英国读,最后能拿到英国的文凭。后来中国也很有创意。在中学推行“3+x”的概念。三科是必修科,x是选修。

采访者:就是我们的高考。

陈友信:对。后来教育上又有更多的“加”了。根据课程和学习地方的不同,它可以有很多变化。比方说三年的学制,其实它可以变成“1+1+1”。第一年在中国读中国大学的课程。第二年在中国读马来西亚的课程内容。第三年在马来西亚读马来西亚的课程。所以现在这个“加”的概念是千变万化。

采访者:您创办的英迪是教育与商业结合得非常成功的范例。其实我们发现很多华校存在经费不足的问题。您认为教育和商业能不能有更好的融合,能够帮助华校解决经费问题?

陈友信:其实可以回想当年陈嘉庚的理念,也就是“以商养文”。商业要做得成功,赚的钱要用来回馈教育活动。他当时说的是文,其实重点是教育。整个马来西亚是继承了陈嘉庚的精神,就是以商养教。我们每年在华教资金上的缺口大概是4000万,政府出了一部分的钱,其他的钱就靠华社各个方面的赞助。华人在这方面挺慷慨的,陈嘉庚是一个非常好的引领者。先父只读过小学一年级,他还在世的时候,捐钱给华教是没有说第二句话的。他的办公室里还有陈嘉庚的语录:“财富如肥料,施舍才有益。”肥料收起来它是会发出臭味的,但当你把它撒入到田园去,它就能够帮助植物生长。

采访者:看来我们华人都是很重视把财富回馈教育的。

陈友信:我的家乡有四间独立中学。每年我们捐的钱也非常多。朋友在一起我们也开玩笑说,假如没有人找你捐钱给华校,那只有两个原因:第一,人家认为你从事不当的行业,人家不要你的钱。第二,人家以为你事业失败了,不好意思来找你。所以假如你整年没有捐钱给华校,你就要检讨一下,在情况允许下,你要快点去捐。捐钱好像变成了第二所得税。其实捐钱也是一种习惯,第一次捐的时候是很心痛的,很不舍得。捐多几次,你就习惯了。很多宗教的教义也规定要捐钱做慈善工作,规定一年个人收入的百分之多少要捐出去一样。

采访者:所以捐助华教已经变成了我们华人的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了。

陈友信:对的。

采访者:除了我们华商之外,您之前也提到过,我们华人团体中的校友会也是对华教有很大的贡献的,对吗?

陈友信:是的,像留华同学会、留台校友会这一类有好多校友性质的团体。这些都是有直接参与推动华文教育的团体。马来西亚的华团,不分籍贯、性别、宗教信仰、政治意识,我们的共识就是教育。所以有人说马来西亚华社有没有一个共识。我说有啊,我们没有共同的宗教,我们共同的信仰就是华教,从来没有一个华人敢公开出来反对华教。华团就是华教的后盾,真正的华教的后盾是华人。中国有强调不忘初心,我们的初心就是要弘扬中华文化。虽然开始它是以捍卫华人受母语教育权力的角度出现,那是因为当权者对华教的压制。不过华教它不是唯有华人的权利而已,它是母语教育很重要的一块。联合国也强调母语教育,不过强调的母语教育是多元语境下的母语教育。母语教育不是表示你不要学其他语言,你必须要融入当地的环境。

采访者:也就是说我们要融入马来西亚这样的环境当中。

陈友信:是的。之前我在华总[[9]]任职的时候发起了一个行动方略[[10]]。后来因为理念上的不同,就独立操作了。华人社会对于全国动员的共识,最早的是70年代的文化备忘录[[11]]。包括80年代拟定“华团宣言”[[12]]也都是从华人的角度来看国家的问题。比如说华人的困境,华文教育要不要承认中国的文凭等等,当然都是符合华人的权利,捍卫华人权利的。到后来,在90年代就有推出“大选诉求”[[13]],我们把内容转到从马来西亚人的思维来考虑国家的挑战。至于在21世纪初则推出“行动方略”。我们有三十多个学者参与书写论文和拟定行动方略。这三十多个学者里面三分之一是懂得华文的华人学者,三分之一是不懂华文的华人学者,还有三分之一不是华人的学者。我们这三十多位在一起拟定了行动方略。所以我们开始集中地处理一些超越族群的问题,但超越族群不表示不关注各族群的问题行动方略到今天,在马来西亚社会,还是扮演一个用来交流互动的角色。可以来对话而不是对抗,找出共识,大家来考虑怎么样让马来西亚成为一个和谐繁荣的国家。

采访者其实也是您对于华团未来的一种期待,希望它能够站在融合各民族的这种角度去倡导保障华人的利益,当然也保护所有马来西亚国民的利益。

陈友信:对,包括华教的问题。我们欢迎各民族来加入华文教育。华教不只是华人教育,而是弘扬中华文化的华文教育。华教共同体就包括了独中、华文小学、国民型中学,包括我们政府学校的华文班,各大学的华文学会、师范学院的华文组。这些都是华教运动的一份子。当然,主次有别。华教运动的主要的力量就来自独立中学。因为独立中学我们有话语权,我们有办学的主导权。所以独中是华教的主要的领导。可是它不能够排斥其他广大的华教同盟的盟友。

采访者:您认为独中是华教主要的领导,那您认为华小在我们华教的地位是怎样的呢?

陈友信:华小是小学,和独中不可一概而论。假如说让我们来办小学,华社不可能有这个财力和精力来负起国家的责任。教育本来就是国家的责任。一千多所华小的学生大概仅有18%进入华文独立中学。因为有些大城市,学位也不够。有25%左右进了国民型中学。国民型中学就是原本的华文中学接受了政府的改制,被纳入政府学校系统。只有一门中文,其他都是跟着政府以国语授课的课程纲要。另外的华裔学生都进了政府学校,全部用马来文教学。不过只要有十五名学生要求读母语,政府有责任开母语班。当然这个母语班也有很多的问题。它不给你放在正规的课时里,有些甚至放在周末上课。而且有些学校严重缺乏中文老师。这也成为我们华社长期需要克服的一项瓶颈,就是华文老师的不足。

采访者:也就是我们的师资是很匮乏的。那您认为我们中国能够给到马来西亚华文教育一些什么帮助呢?

陈友信:马来西亚华教现在最大的挑战是师资,希望中国师范学院可以协助我国的师资培训。

采访者:希望两国可以展开更多合作。

陈友信:因为社会走向功利过后。尊师重道的概念越来越淡薄,想做老师的孩子越来越少。其实马来西亚政府学校的老师待遇是非常好,可是我们很多家庭都没有鼓励孩子去当华文老师,这是我们华文教育的巨大挑战。我们的政府对于师资培训控制很严,但是我们没有放弃争取的机会。中国可以像刚才讲的以双联方式进行老师的交换交流。这些都是我们华教希望得到中方的支持,中国有很多大学可以提供短期的在职培训、长期的师资学历培训等,这些是能直接地帮到我们华文教育的发展。这一点我也要趁机感激中国政府、教育部还有各大学的支持。当然我们最近也有在推一个活动,叫做:“我要当老师”。如果你要参加华文的考试,你要读华文课。我们在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中也推动一个运动,就是要他们报读华文,报考华文。然后一部分学生才能够做华文老师,把中华文化传承下去。

采访者:其实您始终强调我们华教是要植根于中华文化的。

陈友信:以马来西亚的情况,没有中华文化,华人就是一片浮萍,你就没有一个能够令自己的民族在多元社会里自尊自豪、昂首挺胸地生活下去的依靠。马来西亚是一个多元的社会。你必须要和各民族交流,你必须要有国际视野,你才能够更强大。多元是因为我们有文化的根基。扎根是让你走向多元,却不会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1]] 南洋大学原为华文大学,后在李光耀的说服下,南洋大学与新加坡大学合并为南洋理工大学。

[[2]] 1961年教育法令》规定,全马中学必须以马来文或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要求华校进行改制。

[[3]] 因坚持母语(华文)教学,拒绝改制而被迫自行筹措经费办学的华文学校,未得到政府资助,被称为“独立中学”。其主要教学媒介语为华文。

[[4]] “五一三事件”为马来人与华人的种族冲突事件。1969年,马来西亚举行第三届大选,反对势力(以华人为代表)获得50.9%的得票率,第一次超越联盟政府。反对党在511日进入吉隆坡庆祝胜利并且游行。这时,一些巫统(马来人政党)的激进党员为之所触怒,举行反示威。513日,两派人马在街头短兵相接,最终演变成为流血大暴动。

[[5]] 华教人士创办独立大学有限公司以推动独立大学的设立。独立大学有限公司多次申请设立独立大学皆遭政府拒绝。9月16日,独立大学有限公司正式入禀吉隆坡高挺,就独大的创办遭拒绝事件,起诉政府。独大诉讼案在吉隆坡开审,经过九天聆审结果,法官保留判词。11月7日,高庭法官宣判独大败诉。

[[6]] 陈嘉庚,爱国华侨领袖。

[[7]] 英迪教育集团是马来西亚教育界先驱之一,与全球知名大学结为国际合作伙伴或联合办学以提供优质的高等教育而享誉学术界。

[[8]] 双联课程允许学生在马来西亚进行部分学历的学习,然后再转到另一个国家的教育机构完成学业。

[[9]] 即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简称华总)。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是由马来西亚13州的大会堂所组成的一个机构。在马来西亚,总共有五千多个华人民间团体,而这些团体大部份是该会各属会的会员,也是该会的间接成员。

[[10]] 马来西亚20年行动方略。

[[11]] 全国华团领导机构国家文化备忘录》。各华团联合提呈文化备忘录,原则性地表达了华人社会对国家文化问题的基本观点

[[12]] 1985年,由各州中华大会堂、总商会及董教总共15个华团形成华社的领导核心,联合其它主要华团共27个单位签署了历史性的《全国华团联合宣言》(简称《华团宣言》),表达华人对文化及教育的诉求。

[[13]] 《马来西亚华人社团大选诉求》。 1999 年马来西亚大选前夕,马来西亚 2095 个华人社团共同向参与竞选的各政治派别提出了一系列的社会政治诉求,旨在改变一些种族间的不平等的政策。